修羅也扭頭望去。

看清的瞬間, 她忍不住呆了呆，呢喃出聲：“……真好看！”

那是位非常年輕且美麗的少女。

身體纖細，五官秀美精致, 肌膚如雪瑩白，烏黑亮麗的濃發用白色的檀紙束在身後, 整個人散發著如月華般溫柔。

白衣緋袴，簡單的巫女裳著, 根本無法掩去她本身的天蘊靈秀, 反而讓她平添一股毓秀於懷的獨特。

最讓修羅在意的，是那雙仿佛能看穿一切, 成熟銳利的眸子，依稀間，竟有幾分師父的風采。

不管是那張臉，還是周身氣質, 都讓她不自覺生出幾分好感。

修羅怔忪之際, 老人已經迎上前：“太麻煩您了。自從您來到這裏, 不僅勞煩您診治村裏沒錢求醫的病患, 還讓您照顧總是纏著您的孩子，真是讓您費心了。”

巫女溫柔回應，聲音亦如泉水般澄澈流溢。

他們交談罷, 巫女才註意到房間裏多了一個人。

老人註意到她的目光, 開口道：“這位大人來此借船, 也是想去蓬萊島。老朽想著, 多個人多分安全, 正想勸她跟您同行呢。”

聞言，巫女柔和目光落在修羅身上，用著不讓人反感的力度, 認真打量起來。

“您是……”

“我叫修羅，是一位無名陰陽師的門下弟子，此番，乃是奉師命而來。”修羅起身，與她見禮。

桔梗了然，亦回禮：“我叫桔梗，是一位普通巫女，此行是接受了村子委托，前來除妖。”

“桔梗……”

嘴裏咀嚼著這個名字，修羅有些走神。

她想起入秋後，庭院中隨意生長綻放的紫色花枝，以及鳥居上方繪著的紋印。

這個名字，似乎很招師父喜愛。

老人一旁聽著，覺得她太過謙虛了，笑著開口：“如果您都只是普通巫女，恐怕這世上，就再也沒有誰可以稱‘最強巫女’了。”

桔梗面色一紅，連連推拒。

老人卻見不得她謙遜：“我們村子也不是第一次委托巫女法師前來除妖，可迄今為止，見識過那份可怖的妖氣後，確定留下來的只有您一個。您的慈悲善良，大家都感激不盡。不管此行結果如何，您的恩情，我們會一直銘記於心。”

“您過譽了，我只是做了一個巫女該做的事情。”

修羅看著他們一個道謝、一個推辭，絲毫沒有被怠慢的感覺，反而有種微妙的興味。

修羅想了一下，大概是因為桔梗展現出來的氣質，對得起她那張臉吧。

這世上，長得好看的人有很多，可心靈美麗的卻不多。

畢竟，心靈這種東西，可不是嘴上誇誇就成了“美”。

浮於表面的“善良溫柔寬容”，就像是被蟲子蛀蝕的木頭，表明光鮮亮麗，實則中看不中用，稍稍一用力，就滿手渣滓，蛆蟲湧動，不僅惡心自己，更惡心別人。

而桔梗卻是不同的。

隨著兩日相處下來，修羅愈發確定自己的直覺沒錯。

“也許，跟她同行，會很有趣。”

望著被孩子們圍在中央的桔梗，修羅默認了老人的提議。

****

隨著鳴動之釜的力量減弱，時隔五十年，鬼之島再次浮現水霧繚繞的海面。

沒了結界阻攔，暴虐奔湧的妖氣在上空聚攏成雲，以遮天蔽日的可怖姿態，緩緩朝著海邊蔓延開來。

去往蓬萊島之前，桔梗出於擔心，先行設下結界，將村子籠罩其中，避免他們被跑出來的妖怪禍害。

之後，才跟著修羅上船去島。

黑漆漆的妖雲下，海面上生出不見天日的濃霧。

普通人來到這裏，絕對會迷失方向。

當然，這一點小小問題，自然難不倒修羅。

一葉小舟晃晃悠悠飄著，船頭懸著一盞竹骨紙燈，照亮底下方寸之地。

“這是你的式神嗎？”

桔梗端正跪坐，一臉古怪地瞅了瞅賣力劃槳的童子。

被提到名字的童子鐵青著臉，將手中的槳劃得嘩嘩作響。

“沒錯。他叫鐵碎牙，既是我的式神，也是我的刀。”修羅背靠船沿，笑著回答，絲毫沒有使喚童工的自覺。

“他似乎是一把很危險的妖刀，而你腰上的另外一把，似乎也是。”桔梗斟酌字句，輕聲開口。

她沒有懷疑修羅的意思。

修羅所展現出來的陰陽術法，比她更加精妙玄奧，絕不是隨便看幾本書就能偽裝出來的。

而且，通過這兩天相處，修羅雖然保持著人類的模樣，但並沒有刻意掩飾她是個半妖的事實。

她問了，修羅就承認了。

如此坦誠，讓人半分懷疑的念頭都生不出。

桔梗只是有些好奇她的來歷。

即使已經成為名滿天下的巫女，可說到底，她也只是以為十幾歲的少女，根植於天性中的好奇，無法隨著聲名鵲起而泯滅。

偶爾放下緊繃情緒，也會流露出少女才有的特質。

“他們都是父親大人送給我防身所用。”

修羅將腰上的牙劍抽出來，遞給她瞧，“劃船那個就不說了。這是天生牙，有著拯救弱者性命的能力。我試過，挺好用的。這把牙劍本為父親大人所持有，後來他瞧著我喜歡，便也贈給了我。”

“哥哥哥哥，他是你哥哥！我都提醒過你多少次了，殺生丸才不是你父親，你父親是犬大將。”

童子沈著臉，發洩一般將船槳劃得吱嘎吱嘎，聲音更像是從齒縫中逼出來，“你這次召喚我出來，不僅是為了讓我劃船，更重要的是想氣死我吧！”

“不過是個稱呼罷了。鐵碎牙，是你著相了。”修羅語重心長。

“既然只是個稱呼，不重要，那你為什麽明知道自己認錯，卻還是不改過來？”鐵碎牙氣呼呼反詰。

“因為這是我與父親大人結緣開始啊！”修羅嘿然一笑，“相比於我珍視父親大人的心情，區區對錯而已，又有什麽好在意的？維持這個緣分，才是我最應該做的事情。”

鐵碎牙：“……！”

就是好氣，可又說不過她。

只得暗自下等決心，等他見到殺生丸，一定要狠狠告一狀，他的小主人被晴明那個陰陽師徹底帶壞了！

桔梗不好插話，只擡手接過天生牙，握住掌心仔細瞧。

等她們爭執間歇，桔梗才天生牙交還給她：“確實是一把珍貴的刀子，雖是妖刀，但上面卻有著很奇妙的異世氣息。對了，你之前說你試過……”

修羅將其收回腰上的動作一頓，旋即擡眼望向她，沈吟片刻，莞爾：“此事說來話長……”

“別信她。”

鐵碎牙輕哼一聲，不客氣拆臺，“我一瞧她這模樣，就知道她又準備騙人。她根本沒正兒八經試過天生牙的威力，她所說的試過，不過是用天生牙烤魚，被突然活過來的魚嚇得哇哇大哭，然後丟臉得撲到殺生丸懷裏瑟瑟發抖罷了。”

突聞對方窘事，桔梗不知該作何表情，只是隱隱想笑。

修羅坐直的身子：“餵餵餵，鐵碎牙，你這樣就過分了啊。”

鐵碎牙沖著她笑：“怎麽過分了？我不過是將你做出來的事情，告訴你的新認識的朋友而已。朋友之間，最重要的就是坦誠不是嗎？而且，要說過分的話，明明是你更過分吧。天生牙好歹是犬大將留給你們珍貴牙劍，偏偏就你能耐，開口就借天生牙去烤魚。”

“如果我是天生牙，我肯定會哭出來的。”

“還有殺生丸，他也真是的，明明是個倨傲冷酷的大妖怪，偏偏那麽慣著你，你說想用就給你用了。”

“不過，他應該是存了看戲的心態，雖然將天生牙借給你，卻沒有告訴你它的作用。嘿嘿，多虧了他，我才看到那永世難忘的那一幕……哎呦——”

鐵碎牙捂著被砸痛的額頭，對著修羅怒目而視。

摔槳，不劃了！

修羅緩緩收回擲出貝殼的手，絲毫不將他的怒氣放在眼中：“趕快劃你的船吧，別多嘴了。如果因為你的緣故，讓我們不能及時上島，以後你就跟烤魚相伴吧。”

“我說到做到。”

鐵碎牙知道她可不是嘴上說說，她是真的敢。

於是，敢怒不敢言，撿起被丟下的船槳，重新賣力劃起來。

拿捏完有脾氣的鐵碎牙，修羅心滿意足了，轉而看向桔梗：“想笑就笑吧，沒關系，我不介意。”

桔梗擡眼看她，漆黑澄澈的眸子閃過一絲笑，輕聲道：“倒也沒有很想笑，只是覺得那時候的你，想必非常可愛。”

聞言，修羅煞有介事地想了想，黛色秀眉微微顰蹙：“我已經記不得那時候自己的模樣了，記憶裏都是父親大人的臉……”

說著，她探出頭，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，透過晃動的水波，勉強拼湊出自己如今的模樣。

烏發，黑眸。

貌若夜櫻垂水。

如今長成這幅模樣，想必小時候也不會醜到哪裏去。

這樣想著，修羅收回目光，手指撥動著水面，將倒影打散：“不過，說可愛應該也沒錯，反正不會太醜就是了。還記得那時候，我才七八歲年紀，剛剛離開人類城池，去到父親大人身邊，妖怪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朦朦朧朧，多虧了父親大人不嫌棄，一直珍之重之地將我護在身邊，我才能過的那麽快活。”

“唉，一說起這個，我就忍不住又思念起父親大人，”

修羅百無聊賴地伏在船沿，神情也懨懨起來，“好漫長啊……我與父親大人分離了太久了。即使偶爾可以在夢中見到他，可那終究只是夢而已。夢裏的父親大人，與真實的父親大人，雖然在容顏、氣味、身體溫度上沒有絲毫不同，但終究是一不一樣的……”

“想見他！”

“嗚嗚，好想見他！”

沈入情緒中，修羅立時忘了周遭環境，焉頭嗒腦地趴在船沿，腦袋枕在交疊的手背上，神情委委屈屈的，嘴巴一憋，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來。

桔梗動了動唇，想說，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。

她們畢竟交情尚淺，似乎說什麽都不太合適。

鐵碎牙看出她的糾結：“別管她，她這就是快要見到殺生丸，想使小性子撒嬌了。等她見到殺生丸，或者過一會情緒平覆下來就好。從我們一起離開陰陽師宅邸，她就時不時會這樣。旁人說了也白說，隨她去吧。”

聞言，桔梗瞅了瞅她，默默端正做好。

越靠近島嶼，霧氣中的暴戾妖力就愈發濃烈。

桔梗清淩淩的目光註視著霧氣後影影綽綽的島嶼，神情愈發深重。

而修羅，則將腦袋探出船外，愈發失魂落魄起來。

正當她們快要靠近島嶼之時，霧氣中閃電般飛出一只火鳥，精準撞到船頭懸掛的竹骨燈籠。

火光乍起，燃成骨架的燈籠跌入海中，隨著“滋啦”一聲，船上頓時一片漆黑！

禍不單行，下方海水突然燒開一般沸騰起來。

小船猛烈搖晃，仿佛下一瞬就要破碎。

端坐其上的桔梗已經挽弓搭箭，警惕起身，鐵碎牙丟下船槳，將本體攥握手心。

唯獨修羅，有些狼狽。

一直沈浸在思念中無法回神的她，不僅被猛烈搖晃的船只差點甩出去，還被翻滾的海水陡然潑了一臉冷水。

修羅：“……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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